新保利大厦是一座造型宏阔,装饰精雅的后现代豪庭,近年来异军突起、风头甚劲的保利拍卖公司就扎寨于此。闻知保利拍卖会即将开槌,我携友人匆匆赶来观看预展。
电梯上到七层,大堂内灯火通明,光彩亮丽。在一排排玻璃柜前,我开足马力,却踯躅而行。我缓缓驶过数不清的历代瓷珍,若有所思又若无其事,漫不经心却颇有心得。我学着小说文本中那些老练的猎手,搜寻,发现,追索,探究。浮光掠影,菁华过眼,千千心结,成竹在胸。
我一眼就看上了一只清康熙款珊瑚红釉绿彩竹纹碗。这是一种抹红工艺,就是在瓷胎上刷上低温红釉并绘以纹饰。史上以康熙朝的抹红器为最佳。这一件红釉的留白处显现为竹纹,描上浓翠的绿彩,红地绿竹,苍朴拙劲,幽菁雅致,清丽可人,充满了浓郁的古典风韵和文人气息。
还有一只民国粉彩花鸟题诗碗,画片上绘着几羽出水芦雁,翼翅舒展,曲颈天歌。底款乃“雍正年制”蓝料四字款,系仿清宫珐琅彩器,精巧玲珑,富丽华贵,赏心悦目,殊可把玩。
我更暗自看好清乾隆炉钧釉描金佛像。瓷器大多是在瓷窑中烧制而成,惟有炉钧釉器乃出于皇廷宫炉,身价自然金贵。此佛似是雍和宫的遗物,在佛身斑斓的蓝绿釉色上又遍施金彩,法相庄严,法度超迈,法器辉煌,法力无边。
最让我按捺不住的,是一只南宋官窑葵口大碗。釉色为湖蓝色,莹澈曼丽,纯净滋润,是南宋官窑中的上上品,其器型,华典优雅,古风浓郁;其韵致,蕴藉通灵,妙不可言。在我心目中,此件重器当是全场的第一拍品,一定要尽全力拿下,哪怕忍痛放弃其他拍品。只是,见有若干拍卖客陆续聚来,知此地不可久留,赶紧退后,走为上计。
后面还有宋白瓷刻莲花小碟、明中期龙泉窑双鱼耳瓶、清雍正粉彩梅花牡丹大盘、清光绪珊瑚红描金观音、民国粉彩山水楼阁挂屏、民国瘿木嵌粉彩山水瓷板挂屏等些许瓷珍,均已映入眼帘,植进心田,让我珍视,令我期待。
走到展柜的尽处,正欲转身,却听见友人大声唤我:“你来看这件笔洗,真漂亮!”我过去一看,是一件民国粉彩高士图洗,彩料亮丽,画工超绝,画片上一个花农盘坐休憩,闲适静逸,神情淡定,目光如炬,花叶数枝,香气浮动,确是一件漂亮的文玩!但漂亮的宝贝多了——只是我再一定睛细看,上面还有两行题诗:“不愿折腰为五斗,一生都是为花忙。”落款是民国大师刘希任。原来竟是刘希任的瓷作!刘希任不在景德镇珠山八友之列,人们一般并不熟知他,但他却是民国时期南昌瓷界的领军人物,其作品极为珍罕。我赶紧把友人拉到一旁,轻声告之:“别吱声,这是件大师的宝贝!”
视线所及,就在这件民国瓷边侧,蓦然还看见另一件民国粉彩山水诗文笔筒,落款则是无人不知的“珠山八友”之一汪野亭。我平生尤好汪野亭的青山翠柏,绿原碧水,也藏有他的山水瓷画。只是近年来汪野亭的赝品泛滥,此物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件仿品,画工粗鄙,形神不合,让人无语,一声叹息。
末了,我禁不住又回转过去再看一眼那只南宋官窑葵口大碗。那里!她还在那里!不管我来与不来,她都在那里……玉滋光华,凝脂润泽,风姿婀娜,楚楚绰约。只是,我觉得,她一直就是在那里等我,等我把她拥揽入怀,一起回家。
这件南宋官窑葵口大碗,配有原装日本木盒,内附有日本收藏家米内山庸夫的手书,详细标注了该物的尺寸,并落笔有清晰的品评。由此而知,此物原系其旧藏。米内山庸夫曾任日本驻杭州总领事,上世纪20年代首先在杭州凤凰山下指证出南宋修内司官窑遗址,并著有《支那风土记:青瓷窑的探究》、《南宋官窑之研究》、《蒙古风土记》、《云南风土记》等著作,是日本研究中国边疆地理的著名学者,也是世上发现南宋修内司官窑遗址的第一人。此件珍贵文物历经千百年之流转,又经米氏之手,如今重又现身于华夏故国,怎能不让我感慨系之。我探究宋瓷经年,宋代五大名瓷——“汝官哥钧定”是我收藏的至高境界,也藏有若干件南宋官窑,它们都是我的心灵之友。而此时,我知道,我生命的脉管又已开始贲张。
第二日,上午九时,拍卖开始。只见拍卖大厅足足坐满了两三百个拍卖客,聚光灯下,各色人等喧哗嘈杂,竟有人旁若无人地大声打电话,让人侧目。我恍惚又迷惑,这不像是来参加收藏家雅集的古董拍卖会,却像是进了农贸市场的大集。其实,本来么,现在的拍卖场,无非是一个投资交易场,最重要的,与其说是拍什么,不如说是拍多少钱。
倒是拍卖师很年轻,很专业,也很优雅,像乐队指挥,挑拨着屏幕上变换而跳跃的数字,掀动着拍卖场上一波又一波的浪涌,但见潮起潮落,风生水起。君不知,在2010六月份的保利拍卖会上,黄庭坚的《砥柱铭》曾拍出四亿多的天价,刷新了中国艺术品的世界纪录,当时的拍卖师,正是这位,兰晨先生!
我关注的拍品,有三件都是无底价竟拍,从1000元起拍:康熙款珊瑚红釉绿彩竹纹碗一路拍到了26万;雍正款斗彩梵文纹碗更是拍到了165万;乾隆炉钧釉描金佛像竟也拍到了62万——无底价竞拍的特点是参拍人相对较多,又无参考价,可以瞬间哄抬拍价,让卖家和拍卖公司获取高盈利。但风险是一旦少人竞拍,有价值的拍品就有可能以低价拍出,令卖家蒙受损失,而这对买家而言,就是捡漏。其实,如何举牌是一种博弈策略,关键在审时度势,把握时机,出奇制胜。何时举牌,如何跟进,怎样摆脱追兵,都要运用战术思维。
眼看那三件康雍乾的拍价竟如风起萍末而扶摇直上一般,倏然突破我的心理极限,令我瞠目,以至竟无举牌之机而望洋兴叹。不过我的一个朋友却在不时寻找价格洼地,以数千元的低价扫货,捡了不少的漏。这之后,就要进行有底价竞拍大战了。可买家们好像更青睐无底价竞拍,对有底价竞拍则常常是应者寥寥。这却正中我的下怀,因为那件南宋官窑恰恰是有底价竞拍呀!何况,现在的拍卖客有多少是懂古瓷的?清三代瓷一路飙升被抬到了虚高,而宋元老窑却甚被冷落,那件南宋官窑的底价定得那么高,但愿不会有太多的买家来与我抢宝吧!不管怎样,我已做好了战斗准备。
经历了前面的一场场厮杀,拍卖师开始报出那件南宋官窑的底价。战斗终于打响了!但很快又结束了……自然我是胜利者,竟一举拿下那件南宋官窑葵口大碗。然而,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这场战争竟然只是我一个人的战争,居然没有其他买家竞拍,兵不血刃,不战而胜。太出人意料了!太不可思议了!
我突然明白了,这不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,而是一场一个人的舞蹈,是一个人的灵魂之舞!只是,观舞者可能也只是一个人——米内山庸夫。那同样是一双灵魂之眼,在遥远的另一个星空。
落下号牌,心潮浩荡,不知怎的,一时竟想起杜甫的诗: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此后,又顺风顺水,决战决胜,接连拍下民国大师刘希任绘高士图纹洗、民国粉彩花鸟题诗碗、民国粉彩山水楼阁挂屏、民国瘿木嵌粉彩山水瓷板挂屏等一应拍品……不过,这若干民国瓷,只能算是陪衬那件南宋官窑的几片绿叶罢,也可算是那场灵魂之舞的几缕袅袅余音罢。
第三日,我去办理提货手续。出了电梯,我又走进新保利大厦的七层,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哪里是辉煌的拍卖大厅?哪里有攒动的喧嚣人群?幻境般的锦饰华堂已倏然不见,昨夜星辰,曲终人散,隔板、地毯、桌椅和灯光均已撤去,但见裸露的水泥墙体,坑洼的砂石地面,垂落的电线和横幅,四处堆聚的空饮料瓶和方便食品袋,俨然是一处刚刚散尽硝烟的战争废墟,令人不由慨叹,又不禁怅然:一个盛装场景颓败得竟是如此之快!当表面的一层光鲜亮丽卸妆之后,这座新保利大厦呀,那么奢华的当代建筑内里,竟是如此的残损,如此的破败,如此的衣不遮体,如此的丑陋不堪。如此如此,和拍卖场上的那些永远映射着熠熠葆光的珍奇古董,竟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和反差!
这就是新保利吗?难道只是金玉其外?
这就是拍卖场吗?不过是个昙花一现!
惟有那一件件宝物,却能生生相传,穿越时空。如水之翻转,如风之回旋,每一件宝物,都有着它漫长而最终的归宿。
那就是人心灵的藏地;
那就是人精神的望乡。
试问:在这个躁动而衰败的世界上,还有没有亘古不变?在这个浮艳而奢靡的人世间,还有没有风华千秋?如果没有,那么,除了名禄之外,为什么还会有人自甘清贫,抱守寂寞?除了物欲之外,为什么还会有人收藏时光,默默守望?
也许,对人的躯体来说,都只有同一个归宿;而对人的灵魂来说,却有着不同的可能。
一切都是风烟,惟有精神不灭。
一切都是表象,惟有历史永恒。
作者:佚名 来源:中国拍卖网 |